一进五月,景德镇上便飘溢起粽叶和艾草的清香,各家都忙着裹粽子晒雄黄酒做艾虎儿,又相互走礼,一副热闹景象。
宋家宅子里,下人们也是忙忙碌碌在蒸着粽子,只是说话的声音都放得低低的,并没人敢大声说笑。尤其长房所居的东院里,更是蹑手蹑脚,就连扫院子的小丫头都不敢弄出点声儿来。人人都知道,今年有秋闱。宋家大爷宋振如今正在书房里苦读,预备着八月好下场呢。
宋家长房这位大爷,十六岁上考了童生,二十岁又中了秀才,人人都说前途无量。可是之后这举人试应了四回,次次落榜,一晃眼就是十几年,仍旧还只是个秀才。
这屡试屡败,宋振的脾气也跟着年纪渐长,每到要下场的时候尤其如此。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恨不得走路都不出声儿,这时候谁若是乱哄哄的闹得大爷心烦,岂不是找着挨打么?
当然这挨打的事儿只限下人,可不限主子,这不是一串儿足音就打破了宁静,长房的大姑娘宋端云踩着一双高底儿绣鞋,从二门通往后宅的那条青石板路上急步过来,沉着脸进了东院。贴身丫鬟青眉巴巴地随后,生怕主子走急了摔着,却又不敢开口劝阻,只得提心吊胆地张了手紧跟着。
扫地的小丫头连忙往墙根下靠,看着那石榴红的裙摆从眼前唰一下过去,屏息静气不敢出声。都知道长房大太太王氏进门十余年只得这么一个姑娘,最是宠爱的,自然脾气也大,这种时候,还是别往前惹眼的好。
宋端云一路到了宋大太太的正房,也不等丫鬟通报一声,自己打帘子就进了门,便见宋大太太坐在房里,膝前站了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却是她长房庶出的儿子宋端琦,正结结巴巴在背书。听见她掀帘子的动静,都回过头来。
宋大太太今年三十有四,但因着保养得好,看起来还似二十许人。她未出阁时爱穿些鹅黄柳绿的颜色,如今房里有了妾侍,为着彰显自己正室的身份,倒将衣裳多数换了红的。好在她肤色白,人生得也端庄秀美,倒也压得住这颜色。
了见宋端云进来,宋大太太顿时顾不得眼前的宋端琦,不等他背完书便打发到厢房去写字,一面又叫丫鬟端上井水湃过的甜瓜和绿豆莲子汤来给宋端云用。若不是她嫁入宋家多年都不曾生子,也不肯叫宋振纳妾的,如今生下庶子,虽说是抱到自己房里养着,但总归隔皮隔肉的不亲,一颗心还是都放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见宋端云沉着脸,忙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了我的云姐儿?”
宋端云拔下鬓边一枝海棠花钿,气忿忿地掷在桌子上。她是裹了脚的,一路急步过来已经觉得站立不稳,再被母亲这么一问,忽然就觉得委屈起来,眼圈当即红了。
宋大太太更急,转头便瞪着青眉:“出了什么事?你是怎么伺候姑娘的?”
青眉吓得连忙跪下,嗫嚅了几声才道:“……苏家姑娘……今日戴了两枝点翠的花儿,说是京城里捎来的……”
其实这件事说开了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宋端云今日去邻居苏家做客,苏家姑娘苏漪向她炫耀了一下新首饰罢了。只是宋端云自恃貌美,在女伴们中间从来都是要拔个头筹的,今日偏被苏漪抢了风头去,心里便不忿起来。
这话实在好说不好听,为了一件首饰便这样失态,也不像是个有教养的女儿家的模样。青眉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因此说完之后,连忙又补了一句:“本也没什么,只是二姑娘说了几句话……”
宋大太太的脸立时就拉了下来:“是霞丫头?果然小肚鸡肠,也不知二太太是怎么教出来的。填房生的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
青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二姑娘说的是二爷宋襄的女儿宋端霞,今年才十岁。宋襄读书不成,做生意却极有一套,如今宋家的店铺窑场都是他管着,可说宋家的银子都是打他手里过的。
宋二太太杨氏,进门的头一年就生了宋端霞,之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论起这肚皮实在比宋大太太争气得多了。
两房妯娌,一个生不出儿子,一个却连着生儿子,两厢对照之下,宋大太太自然更不痛快了。只是杨氏平日里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宋大太太即使想讥评几句,也只能拿这填房的身份说话了。
宋端云想起今日在苏家的情景便觉有气。因着宋家富贵,宋振又有个秀才的功名,女伴们谁不捧着她?苏漪的父亲虽然也是秀才,可家境比起宋家差得远了,加以苏漪相貌平平,宋端云素来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今日却被她抢了风头,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还有那堂妹宋端霞,在旁边将这两枝点翠花儿夸了又夸,看起来仿佛是捧苏漪的场,其实却是在踩她这个堂姐的面子。
想到宋端霞,宋端云就更气了:“那死丫头,巴不得借着别人把我踩下去,哪里还记得我是她姐姐!平日里见着我的东西恨不得眼珠子都是红的,今儿可让她逮着了机会褒贬……”
青眉低了头一声不吭。宋端霞当时的确称赞了苏漪几句,当然也确实不乏给宋端云添堵的心思,但也远不似宋端云说的这般厉害。只是如今她只求自己不被宋大太太迁怒,至于宋端霞——横竖宋家两房的关系也就是那般了,她一个做丫鬟的哪里管得着。
宋大太太看女儿眼圈红红的,顿时心疼得不行,忙搂了女儿指着镜子劝道:“这苏家姑娘也是小家子气,几枝花儿就这般招摇——横竖她再怎么打扮也不如你,就是戴了皇后娘娘的凤冠也是白搭——快别放在心上了。”
她只得宋端云这一个女儿,自是什么好的东西都舍得给,然而苏家姑娘那两枝花儿既说是京城里捎来的,却是无计可施。
苏家虽比不得宋家富裕,然而苏漪的舅舅却是中了举人,如今在京城附近的县里做个县丞。这样从京城里捎来的珠花,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比本地的好,然而毕竟是顶着京城来的名头,却是宋大太太实在弄不到手的。没奈何,只得拿苏漪的相貌说嘴了。
宋端云想到苏漪那张有些扁圆的脸,配着一对细长的眼睛,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单是一对水汪汪的杏眼便胜她几倍,心里便舒服了许多,可是想到苏漪今日出的风头,又噘起嘴来,搂了宋大太太的手臂道:“娘,我这几枝花儿都旧了,前些日子新打的那两枝又只好端午节戴……”
宋大太太在她的穿戴上素来不小气,闻言便道:“既这样,你就去老祥银铺再挑几枝便是。只是身边不许离了丫头,快去快回。”本朝讲程朱,女子轻易不得抛头露面,市井人家虽不大讲究这些,宋家现在却是正要提身份的时候,少不得要更重这些规矩。
宋端云连忙应了,想起宋端霞若看见她又得了新首饰,不知要嫉妒成什么样子,不觉眉开眼笑起来。
宋大太太看着女儿宛如一朵鲜花般的笑脸,也是心满意足,搂了女儿道:“我的儿,你生得这样好,只要你爹能中了举人,将来——”她本想说将来就能嫁个好人家,话到嘴边,想到宋端云今年才十四,这样的话如何能在女儿面前说出来,便将下半句话又咽了回去,只道,“将来你的造化,哪里是二房比得上的。”
她虽没说出嫁人的话来,但宋端云也听明白了,脸上一红,将头倚到宋大太太肩上,撒娇道:“我生得像娘,娘好看,我才好看。”
宋大太太年轻时在娘家姐妹中的确也以美貌闻名,听了女儿的话也略有几分得意,摸着脸笑道:“娘年轻时也罢了,现在——年纪大喽,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宋端云摇着她的手臂道:“娘现在也好看——看二婶婶,她倒是比娘年纪小好些,可哪里能跟娘比?”
宋大太太被女儿夸得心花怒放,随口道:“你二婶婶相貌平平,所以你二叔心里才总惦记着你前头那个二婶婶,那一个——”说到这里猛然发现自己失言,怎么在女儿面前说起叔叔婶婶的私事来了,连忙闭了口。
只是宋端云哪里肯罢休,搂了母亲的手臂连连追问:“那个二婶婶怎么了?是不是生得特别美貌?”
宋大太太被她缠得无法,只得尽量简单地道:“你前头那个二婶婶,委实是生得好,只可惜命不好,生产的时候出了事,留下一个孩子就去了。说起来,端午节就是你前头二婶婶的忌日,所以这些年,一到端午节你二叔就总要找个借口出去,其实就是去庙里给她烧香了。”
宋端云有些不信地道:“当真有那般美貌,能叫二叔如今都忘不了?”
宋大太太看女儿越说越有些不像,忙拉了脸道:“不许再说了。娘就不该跟你说这些,哪有做侄女的打听长辈的私事,叫人听见还不要说你不知分寸,快别说了。”
宋端云噘了噘嘴,忽然又想起来:“娘方才说,前头婶婶留下一个孩子?难道霞丫头她……”
“霞丫头是你现在的二婶婶生的。”宋大太太连忙打断女儿的胡思乱想,说起当年的事,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慨,“你前头二婶婶生的那个丫头,没几天就送出去了。”
“那是为什么?”宋端云睁大了眼睛。
“端午节生的丫头,命硬克人。”宋大太太不假思索地道,“这才落地就克死了亲娘,谁还敢留她在家里?”
宋襄尤其如此,情投意合的妻子难产身亡,这份儿伤心无处发泄,就怨到了才落地的女儿身上。何况本地习俗,都说端午出生的孩子,男克父女克母,这可不正应了这话么?
“那送到哪里去了?”
“乡下。”宋大太太想了想,“好像叫个什么小陇村。是咱们家一个远房亲戚。”
“他家不怕被克着?”宋端云忍不住追问。
宋大太太无所谓地一笑:“又不是亲爹娘,离得远了倒是不容易克着。那家夫妻两个成亲十多年了,没儿没女的,抱养一个,说不定就带了儿女运来。再说了,咱们家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就算看在银子份上,也不会不答应。”
“五十两银子就答应了?”宋端云眼睛睁得滚圆。五十两银子,在她也就是一年的衣裳钱罢了,连打首饰也不够呢。
“五十两银子在乡下那地方可不算少了。”宋大太太随便给女儿解释了一下,“一户庄稼人家,一年都用不了一二十两银子呢。”
宋端云颇觉不可思议,眨着眼睛还想说什么,宋大太太却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了:“这事你自己知道也就好了,千万莫再提起。你祖父祖母,还有你二叔都不愿提这丫头,你可别胡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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