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年十一月廿七,于杨桃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杨桃在去锦宫已经待了足足大半年,那场火事之后,她对皇帝、对琼台已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抱有任何期待。只是往往天意弄人,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一道查证她无罪的诏书颁了下来。
杨桃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祥嫔怀着孕,大摇大摆进了她在行宫的住所——天地一家春,存心找不痛快,但杨桃念她腹中怀有龙裔,当下并未直接逐人,反而让宫女端茶送水,好声好气地伺候她。谁料那祥嫔将茶水饮尽后,当即见红小产,虽说太医并未在茶水中验出什么,但毕竟是在杨桃屋中出的事,祥嫔又一口咬定是她故意为之,何况天家素以皇嗣为重,且祥嫔同为功臣之后,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于是皇帝褫夺了杨桃的封位,贬她为庶人,一怒之下更将她打入去锦宫。
如今诏书清楚明白地写着她无罪,一切皆是祥嫔咎由自取,几句话写的再清楚不过,就连那场火事……更是祥嫔亲手策划!杨桃的目光不由落在手腕上,一块茶碗大的疤痕格外触目惊心。云意见杨桃在烛火映衬中更显心思重重,不免暗暗担心,“小姐……咱们总算盼到了陛下为您洗刷冤屈的那一天,此番总算因祸得福,您成了庆贵嫔,是一宫主位了,往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咱们了。您不开心么?”
“开心?”杨桃还是盯着那块伤疤看,“是啊……我应当开心的。”
云意自幼在她跟前伺候,哪里不明白她是什么脾性,于是便挨杨桃近了一些,“奴婢没念过多少书,只知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身负天下,有着许多的无可奈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奴婢看陛下待小姐,确然是十分上心的。这些话都是您教给奴婢的,怎么如今小姐自己反倒糊涂了呢。”话到此处,只见她伸手握住了杨桃的手,不想竟是冰凉一片,“小姐跟谁过不去,奴婢就跟谁过不去,可如今小姐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又叫奴婢怎么办呢?”
听见这一番剖白,杨桃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她与皇帝的心结又岂是一日可解,因而也只是回握了一下云意,勉强笑道,“我都明白,好在这些日子……还有你陪着。”
见她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云意才总算放了心,“咱们小姐笑起来最好看,往后更要多笑笑才是!明儿是吉日,万不能像以往一般躲懒赖床了。您快睡吧,奴婢陪着您。”
杨桃答应了一声,这厢洗漱过一回,也就躺下歇息了。云意见榻上没什么动静了,也就熄了烛火,陪在榻下躺着,一面喃喃自语,“我的傻小姐,如今您是庶人,原本一个宫女也不该带着的,陛下若不看重您,又岂会让奴婢留在您身边呢……”
第二日五更起便有好些丫头婆子捧着清水,头面,册封吉服等物鱼贯而入,众人先伺候杨桃盥洗过,换上以正红为主色的吉服,又用桂花头油给梳起了油光光发亮的髻,上头簪满了金银头饰,沉甸甸压得杨桃险些连头也抬不起来。等出了院子,始见着乌压压一群宫女黄门纷纷跪候,昔日欺辱杨桃,仗着品阶作威作福的几人。此时莫说一声也不敢吭,就连呼吸也生怕惊动了杨桃。
杨桃由云意搀扶着,在一众黄门里逡巡了一回,最末定睛在火事那夜欺侮她的中官身上,不容反驳的一句,“抬头。”
那中人颇为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只是不敢直视杨桃,杨桃一瞬不瞬俯看着他,良久才有一笑,“你叫什么?”
分明入了冬,杨桃还是清楚的看见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只看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句,“奴才贱名,恐辱了娘娘尊耳。”
“我问,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张育寒。”
“张育寒,”杨桃一字一顿说道,面上笑意不减,“我记着你了”。
这话一落,她便没再去看那中人到底有多诚惶诚恐,只是目中一寒,由人慢慢扶往外头,不料甫一迈出去锦宫门便见圣驾亲临,然而惊愕也只是一瞬,转眼她便十分守礼的跪请圣安了。
皇帝见势,忙下辇亲扶她,一面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朕记得昭和元年六月,双宜一如今日,身穿红衣,由八抬大轿抬入宫。今日……朕再使八抬大轿,抬你入关雎。”
杨桃听言,心头一痛,面上的笑一点点凉下,眼风堪堪掠过宫道的轿辇,蹲身对着皇帝又是一礼,“妾谢您恩典。这些时日,您予妾的恩典实在太多太多——妾快承不住了。”
“承不住也得承,”皇帝神色如常,话里却不大客气,“朕从前多宠你,日后一分也不会少。”只见他吩咐抬辇的黄门,“吉时快到了,先送你们庆贵嫔去太庙。”
只见杨桃慢慢登上了轿辇,犟着不肯再看他一眼,只是低低的自嘲一笑,“可是杨桃……早就在去锦里烧死了。如今的我,哪里还是从前的我。”
随后这半日里,杨桃先往太庙参拜听封,皇帝亲授其贵嫔金册金印,礼成后又往昆仑宫拜见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后倒是十分宽仁,并不忌讳杨桃这一身正红的吉服,反而耐心劝她,“当日谁也不曾想到祥嫔包藏祸心,为构陷你竟然不惜赔上皇嗣。好在如今她已就地伏法,陛下也已还你清白,更许你三品贵嫔之位,往后庆贵嫔重回陛下身边侍奉,更要事事谨慎,凡事以陛下为主,多为陛下分忧,也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听及“开枝散叶”几字,杨桃蓦然想起一桩旧事来,元年她初初承恩之时,与往日倍受恩宠的祺瑞贵嫔多有龃龉,皇后便借机特赐下一对玛瑙手钏,特意嘱咐二人日日带着,以示姐妹情深。谁料无意间竟让杨桃发现其中端倪,所谓的玛瑙手钏中皆暗含麝香,这也是杨桃在宫中承宠虽多,却仍无所出的主要缘故。思及此,她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所幸现下正是垂首聆听教诲的时候,自然不曾叫皇后看见。
“先前孤赏给你与祺瑞贵嫔的镯子还在不在?她福薄,小产后没能调理好身子,这便撒手去了。”说至此处,皇后似乎颇有些伤神,“究竟孤当日也是为着你二人情谊才赏下的,你在去锦时不能带着也罢了,如今既已重获妃位,便该好好戴着,连着祺瑞贵嫔的份,一并好好的活下去。”
“妾入去锦前已命人仔细收好了,便是您不说,妾也要日日戴着的。您给妾与祺瑞贵嫔的恩典——妾一日也不敢忘,请您放心。”听她这样问,杨桃却也不恼,反而持着十二万分的恭敬,笑着回了皇后的话。
此刻皇后倒是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杨桃,“好,这就好。”
一番鞭策教导后,皇后体谅杨桃才自去锦宫出来,说她气色不好,正需仔细修养,言下之意便是这几日皆不宜侍奉皇帝了,杨桃对此倒也没有不满的,只是点头称是,皇后见她如此乖巧,也不再留她说话,许她先行回关雎宫歇息。
回宫路上云意倒是颇为担忧地问了一句,“娘娘……果真还要日日带着么?”
杨桃靠在辇上,淡定自若地一笑,“总归那里头的腌臜玩意儿都除尽了,她要咱们带,那就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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