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看着乌泱泱一群人齐齐下拜,原也不觉有什么。只是一见老祖宗立在哥哥与端仪长公主身侧,虽仍是从前那般慈蔼的神色,脊背却较杨桃前几年回府时更要佝偻几分。
杨桃强忍泪水,依着规矩礼数也不敢贸然相扶,只是稳着声色,等着礼官将一应礼节宣唱罢了,才有一声吩咐∶“好了,都进去说吧。 ”
杨桃一行人随着杨勤夫妇一径进了府门,穿过几道回廊,进到正厅里,杨桃落座主位,隔帘又受了一回杨家上下的拜见。
期间杨桃不免有几句过问杨家近年如何的话,杨勤对答颇为自如,杨桃听着也很满意。因厅内外人多,一时也说不了几句体己话,杨桃便让宫女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出去,又留几个中官在厅外守着,不许旁人擅自近来。
彼时厅里只剩下杨老夫人,杨勤、端仪长公主夫妇二人,白姨娘及她的一双儿女。前三者要么乃是杨桃敬爱之人,要么是地位尊崇之人,杨桃自然是吩咐一一赐了座。
至于白姨娘与一双儿女,杨桃虽一向看不惯他们几个,但终究念在一家人的份儿上,并不曾发话将他们撵下去,只由他们站在一侧,静静聆听罢了。
此时宫女奉上御茶,连带着其余三个也都由宫女各奉上一盏在手边,杨桃笑道∶“嫂嫂这茶是自幼在宫中用惯的了,只可怜我的老祖宗与好哥哥,怕是平素不常能喝着,快且尝尝罢。”
其余二人听了只是垂首品茶,唯有端仪公主听了才笑∶“这会儿称我嫂子,我又称你什么呢?再说,凭我有什么好的,你哥哥就罢了,难道竟敢不拿来孝敬咱们老祖宗么?”
端仪公主乃是皇帝幺妹,一向活泛讨喜,又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正因如此,杨桃也很喜欢同她说话。
“在宫里便依着宫里的辈分,在咱们府上就依着府上的辈分叫罢。”杨桃慢慢吃了一口茶,看着她笑道,“你自有你的孝心,只是府上的吃穿用度若与宫里别无二致,岂不叫人猜疑么。”
“娘娘也太小心了,”端仪公主倒是很不为意笑道,“忠亲王这个爵位是阿翁拿命换来的,且是皇兄亲封的,旁人敢猜疑什么?原本公主下降自当另辟公主府,但我想着既然嫁了进来,便该遵从丈夫,侍奉公姥。故而即便咱们府上与宫里吃穿用度一致,旁人又敢置喙什么呢?皇兄若真要猜疑,起初也不会将我许与夫君了。”
杨桃显然没料到端仪公主会有这一番话,当日公主与哥哥的婚事不过是一个盲娶一个盲嫁,二人素不相识,毫无情分。谁想如今竟情深到她堂堂一个公主,话里话外无不是向着杨勤,向着杨府。
杨桃欣慰一笑,点点头∶“嫂嫂说的是,能娶到你,也不知是哥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杨勤由始至终只是温润地笑着,看着端仪公主的目光,含着一缕连他自己或许也难察的柔情。
端仪公主听着这话,起初虽有一抹自得的笑,紧接着又说道∶“嫁与你哥哥,何尝不是我的福分呢?朝中才俊虽多,可谁都知道,选尚公主之人是再无仕途可言的。夫君娶了我之后,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很是疼惜我。柔淑姐姐就可怜太多了,她的夫君时常因着仕途不顺对她冷语相向,更敢在外头……”
说到这儿,端仪公主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大好说,便咽了一咽,只说∶“二人碍着情面,便一直不曾和离,只能这么一年一年挨下去罢了。”
杨桃听了也是一叹,同为女子,更甚至同为公主,各人的命运却不尽相同。杨桃看着端仪稚嫩如初的面庞,心里也有几分艳羡,若说她从前的性子是由太后与皇帝惯出来的,那么如今还能秉持初心的端仪公主,便一定是杨勤倍加呵护而成的。
杨老夫人听着孙女与孙媳一来一往的说话,也只是乐呵呵笑着,不曾多言。
杨桃这便又问了几句老祖宗身子如何,近来都吃什么药的话。听着杨老夫人说话中气十足,精气神也很不错,杨桃这次略略放心了一些。
几人叙了一会儿话,杨桃才把白姨娘的一双儿女叫近前来一些,如今的杨勘已有十七岁了,杨梅则有十四岁了。
杨桃自然问了几句杨勘近来的课业,那杨勘也是头一回得着杨桃正眼相待,喜不自胜地将近日学堂所学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倾倒出来,倒惹得厅里众人都笑一回,他反而还不自知起来,倒是杨梅羞了一回脸,拉着杨勘的袖子,不肯他再往下说。
杨桃瞧见了杨梅的小动作,却也不恼,只是和气问道∶“梅娘在家中都做什么呢?”
“回娘娘的话,平素只在屋里做些绣活,看看书,也学着认几个字。”杨梅垂眼答话,似乎很没什么底气。
“看的都是什么书呢?”杨桃又问。
“大多是《女则》、《女训》一类的罢了,叫娘娘笑话了。”杨梅听见杨桃这么一问,脸上不禁一红,却还是老实答道。
“且不说这有什么笑话的,何况咱们原是姐妹,更不该有笑话你这一说。好梅娘,今年有十五了么?”杨桃见她这样乖巧,倒也心生喜欢。
“翻过了年就十四了。”
“那也快成大姑娘了,”杨桃笑着说,接着又招手叫她走到帘子里来,杨梅很是听话,这便乖巧地走近了过去。
杨桃见她模样清秀,随手便将腕上的羊脂玉镯褪下与她戴上,一面说道∶“你肤色白,这个镯子衬你。那些例行的赏赐虽也都是好的,只这个镯子跟了我有些年份,显然不一样些,你现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给你也是应当的。再说了……美玉配佳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梅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这便愣在了原地,正当她不知是否该推脱的时候,白姨娘便在一旁出声提醒道∶“娘娘给的恩典赏赐,旁人怎么想都没有,还不跪下磕头谢恩!你这没出息的丫头!”
杨梅被这一声叫唤吓住了,忙要跪下磕头,却叫杨桃一把拉住了∶“本宫不过赏自家妹妹一个普通物件罢了,哪里就要她跪下谢恩呢。何况往后要赏她的东西还多了,真要这么谢过来,哪里谢得完。”
那白姨娘讪讪陪着笑,然而杨桃冷眼看向她时,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只是……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奴才管教主子的道理么?”
白姨娘许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时还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杨桃便好心提点一句∶“梅娘是咱们府上的三姑娘,你不过是从前伺候老忠亲王的一个侍妾,说到底就是个奴才罢了。纵然你生了几个姐儿哥儿,他们也都是要认着主母的牌位叫母亲的。怎么又轮到你叫她磕头谢恩,骂她没出息呢?”
白姨娘一听这话,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眼前的杨桃,非但是这府上的主子,更是宫里受宠的贵妃娘娘,她又哪里敢出言顶撞,当下也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对着杨桃跪下磕头∶“贱妾知错,请娘娘宽恕……”
“你出言顶撞的又不是我,怎么却要我宽恕呢?”杨桃拉了杨梅的手,温和笑道,“好梅娘,方才她以下犯上,你想着,应当怎么处置好呢?”
杨梅身子一颤,昔日总被姨娘管教数落的她,不想竟会有这么一日。但白姨娘是生她养她的人,所说所作也算真心为她好,看着白姨娘现在跪在地上磕头的模样,她终归忍不下心说什么处置的话。
这时只见她转过头看向杨桃,良久才问出一句∶“娘娘,这次就饶过她,好么?”
“自然是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梅显然没料到杨桃这么干脆就答应了,才要再说什么,却听杨桃继续说道∶“做主子的放不放过奴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你饶了她,是你宽宏大量,你不饶她,也是天经地义。你既说要饶她,那咱们便饶了她。白姨娘,听见了么,还不快给主子谢恩?”
那白姨娘脸上涨得通红,犹豫再三,这才咬着牙重重磕头下去∶“谢……您的宽恕。”
杨梅很不愿意瞧见这一幕,便索性将脸别过去了,杨勘面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忿。众人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没有人敢置喙,杨桃便又敲打了白氏几句∶“做奴才就该有做奴才的觉悟,往后你若是再敢私自教训或是挑唆哥儿姐儿们,把他们教坏了。即便忠亲王纯善,肯留你在府上。本宫也绝不容情,听明白了么?”
白姨娘身子莫名一抖,只是连连磕头,再不多话了。
杨桃见已经叙了一会儿话,天色又不早了,这就发话让众人散去。然而正当她要搀扶着老祖宗回房说话时,却见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李玉,被人迎进来了。
“公公怎么这会儿来了?”杨桃扶着杨老夫人笑问道。
杨老夫人正要对人行礼,却被李玉拦住了∶“您是贵妃娘娘的祖母,又贵为一品诰命夫人,奴才不敢受下这礼。”
说罢只见李玉对二人全了礼数,伸手接过身后几个中官所捧的圣旨,笑道∶“奴才前来宣读陛下旨意,请娘娘与忠亲王府上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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