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琪年的印象里,母亲一向是严谨,独立而又自强的女人。
三岁的时候,还不识字,母亲最开始教自己背三字经时,最开始会用缓慢的语言,起伏的声调,反复地诵读着。
并无太多道理的讲述,而是把它简单地描绘成,一个个有画面的小故事,也要求琪年跟着不断地重复。
尽管她当时还小,要做到去感知这些古文言的美感与画面,以及这些文字,所具备的含义与情愫,着实太过困难。
但多番诵读之后,竟也能背的有模有样。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那段时间里,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抽空,一字一句地教着琪年。
这些朗朗上口的文言,在琪年最初懵懂的思想状态中,留下的,或许更多是沉闷与困惑。
在她自然无拘束的天性上,逐渐形成了一个潜在的抑制,或好或坏。
等到被送往幼儿园的年龄,琪年已经能够背出全套的三字经了。
母亲时不时也会抽空,陆续用自制的小卡片教她识更多的字。
只是在这个阶段,她愈发开始表现出与一般孩子不同的灵气,心性聪颖,甚爱玩乐,浑身透着一种难驯的野性。
很长一段时间,琪年并不适应幼儿园单调枯燥的生活。相比身边刚接受着启蒙教育,整天只知道擦鼻涕,哭脸的小孩,自身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性。
只是,在大多数的时间内,轻松完成过老师留下的功课后,她几乎不愿主动与班上的任何人说话。
除了唯一一个整天粘着他的小男生。
她的小跟班。
小跟班长得清秀可人,性格柔弱,家里总喜欢给他穿,带有花边的小牛仔裤,又给他在后脑勺留了一条拇指粗的小辫,编成一小串。
在班上年龄又最小,时不时会遭到班上其他男孩的排挤。
每次受欺负后,也只能偷偷在一旁默默抹眼泪。
有一次,被琪年看到两三个小男孩轮番揪着他的小辫玩,小跟班可怜巴巴地贴在墙角,也没地方躲闪。
倒是琪年靠着骨子里的一股倔劲,将欺负他的其中一个小男孩狠狠按在地上,起了不少震慑作用。
那群男孩们,后来便也一哄而散了。
从那以后,在幼儿园里,小跟班更加勤快地,整天跟在她的身后,粘着她。
刚开始,琪年会感到属于自己安静的小世界受到了侵犯,时不时会发出抗议,甚至带着些许小小的愤怒。
后来渐渐习惯后,两个人玩的越来好,开始几乎形影不离起来。
她几乎从未叫过他的名字,从头到尾都只叫他小跟班。
南风小镇上的幼儿园,每天中午都会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所有孩子必须躺在床上安静地睡觉。
等到规定起床的时间,老师会给每个小孩发放几颗糖果或几块饼干,以示鼓励。
琪年并不喜欢午睡,她试图用过许多种不同的方式,来反抗这种强制性的措施。
在床底下放些自己喜欢的小图画书,有时也会把它放在睡在她右边床的,小跟班的枕头下。
等到大家午休时,自己再悄悄拿出来,躲在被子里,透出一些细微的亮光,慢慢翻阅。
或经常在自己的小枕头下,藏几颗从家里带出来的球形巧克力,有时也会扔给小跟班一两颗。闭着眼睛也不急着咀嚼,而是把它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它的浓厚。
有几次,她躲过幼儿园负责监管的阿姨,偷偷地溜进洗手间里,待在最边上的那一间,望着窗外发着呆,也不去理会过了多久的时间。
直到听着监管阿姨在走廊上,一路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心里不由暗自发笑。
无一例外,当这些不安分的小举动,被监管阿姨多次发现后,琪年直接被罚站了几次墙角,面壁思过。
等到下午,幼儿园上课的时候,小跟班总会义气十足地把午睡后老师发的糖果和饼干都留给她。
琪年坐在课堂后排,一边悄悄地吃着零食,一边心不在焉地算着简单的算术,再时不时望望教室外的风景。
傍晚下课时,带她的幼儿园老师总忍不住,添油加醋地给母亲告状,粗声粗气地数落着她的不是。
母亲并不动怒,只是耐心地听着。末了,摸摸她的脑袋,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回家。
在路上轻声对她说:“琪年.....你要听话.....”
她一直希望并相信,琪年能够成为温柔乖巧,安静听话的小孩,平安知足地过好一生。
幼儿园里的又一个正午,当和喣的阳光覆满大半个走廊,照在墙角里罚站的琪年。
她小小的身躯上,被阳光照射着,散发着阵阵舒服的暖意。
琪年突然冒出想要到幼儿园外面去,玩耍奔跑一番的念头。
于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幼儿园阿姨的视线,找到熟睡中的小跟班,拉着他,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们一路小跑,直到幼儿园斜对面的森林公园里,手拉着手一起爬上一百多级的台阶,才停下来稍微歇了歇气。
琪年在前面继续带路,吹着口哨,手舞足蹈着,表情很是兴奋。小跟班则低眉顺眼地,在她后面跟着,一路晃悠悠,两个人都很开心。
还在初春时节,暖风和煦。
万物已开始萌发出绿色,生命的落败与重生,相互交替着,不断融合着,更新着。
腐朽枯黄的落叶,厚厚地积了一地,脚踩上去会发出脆脆的声响,树上挂着刚抽出嫩芽的枝桠,周围却充斥着有些潮闷阴湿的气息。
阳光通透,掠过稀疏的分枝,投下交叉错落的剪影,与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的影子。也在不断发生重合。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只死去的猫,横亘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它的身体被落叶掩埋住后小半截身体,却完整地露出一条蜷曲着的,斑驳杂色的尾巴。
身上的毛灰棕相间,腹部有些肿胀突起,整个身体看上去有些扭曲,残缺。
走近了,还能够闻到一阵阵腐烂刺鼻的腥臭味。
两个善良而单纯的灵魂并着肩,一块愣了愣神后。
琪年率先大着胆子,俯下身子,用手指触了触这只猫僵硬的身体,抚摸着它已经失去了水分变形萎缩的小耳朵。
表情开始变得有些严肃而凝重。
在他们走过的简短生命中,还未曾直面过死亡的具象,内心尚无怖无惧,也还不曾了解这世界约定俗成的脏乱与恶性。
只是抱着最简单的心态,触动到内心的爱悯,对生命的消逝开始做出本能的怜惜。
两个人花了很长时间,用周围拾来的小树枝,挖开了些山坡上泥土,用手捧着一点点覆在小猫身上,直到完全看不见它的身体。
最后,琪年跑到离她最近的小树旁,用力跳起来。
拉扯下树上最低的一根,新长出的嫩绿枝条,动手编织成一个不规则的环,放在小土堆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做完这一切后,道路上,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突起。
两个人也觉得没了玩耍的心情,便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着。
琪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丝毫没觉察到小跟班在身后,已经开始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只剩下沉重而缓慢的步调,表诉着内心的压抑。
两个人像是一起,一口就吞下了未成熟的果实,还未来得及察觉,那酸涩苦味的感觉,便不断从舌尖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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