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正在屋里暗自垂泪时,忽闻外头来报杨老夫人请见,杨桃忙擦了泪,叫人请进来,云意也不敢再在主子跟前流露哀色,擦过泪便下去沏茶了。老夫人进屋后,拄着杖先跪行了大礼,杨桃这会儿只见没有外人,忙上前将人扶起,“老祖宗,双宜受不得您这样大礼。”
只见老夫人仍旧是满脸慈色,“双宜受不得,昭仪娘娘受得。天家礼仪不可废啊——”
杨桃沉吟了一会儿,便将她扶往榻上坐着,“老祖宗……还请您也节哀。”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有什么节不节哀的,打你爹去参军那会儿,我便料到有此一日了。你老太爷当年带兵打仗那会儿,我也是日日忧心,他哪回回来不是满身的伤?我每每也只敢庆幸,好在他捡了一条命回来,而不是想着,他应该就要回来的。沙场上刀剑无眼——不是生就是死,他能回来,是老天爷眷顾,不能回来,也是命定的劫数。咱们不能因为他们总打胜仗,就真以为他们是常胜将军,不死之身。人总有一死,何况像他们这样好战的人,风风光光死在沙场上,也比老后缠绵病榻要好啊——双宜,咱们怨不了谁。”
杨桃仍像幼时那般歪在老祖宗怀里静静听着,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却还是摇摇头,“可双宜还是看不透。双宜是爹爹的女儿,只盼着爹爹能长命百岁。”
云意端茶上来,老夫人示意她暂且搁下,而后便只是笑着轻抚杨桃发髻,“傻姑娘,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咱们女子心里装着父,装着夫,装着子,这是应当的。但他们的心里,却不能只装着咱们啊。你爹既是大将军,便要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若人人皆为一己祸福而瞻前顾后,那么社稷将如何,咱们杨家又将如何?祖上帮着陛下打下来的江山,咱们弘农杨家数百年的基业,可不能毁在只知享福,而不知进取的子弟手上啊……”
杨桃听到此处,心里一下澄明,“爹爹是老祖宗亲自教养出来的,自然是心怀大义与苍生,是双宜小器了……”
老夫人也就搂了搂她,语重心长地说道,“难道你就不是我亲自教养出来的么?你是咱们弘农杨家的女儿,不能辱没了杨家的门面,从前祖母只教你怎么做一个主母,如何去管家驭人。谁料皇帝看中了你,更以半幅皇后仪仗迎你入宫,可说白了……还是妾啊。现成的中宫皇后摆在那儿,咱们双宜还是只能做小伏低。像你这样要强好胜的性子,又哪里做的来呢?宫里的事,我虽风闻不多,可去年……到底还是苦了你了。”
被戳及软肋,杨桃心里还是不免一疼,却强撑着笑道,“双宜如今管着关雎宫,老祖宗从前教的,倒也派上用场了。皇后是十分体贴的,年节下又是赏这个又是赐那个,虽说未知是否真心,但看在陛下的份儿上,她也不敢为难我。您放心罢。”
老夫人欣慰一笑,又问,“那陛下呢,待你如何?”
杨桃愣了一下,还是笑着说,“他……他待我很好,否则怎么准许我出宫来吊唁爹爹呢?”
只见她拉起老祖宗的手,微微在脸上蹭了几下,“我在宫里吃得好,睡得也好,又有知心的姐妹,如今膝下还养着一个哥儿,是再不愁什么了,您就宽心罢,老祖宗。”
云意此时在一边侍立着,一听这话,慢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眼里的泪。
老夫人慢慢摩挲着杨桃的脸,点头道,“好,好——你过的好,老祖宗就放心了。陛下究竟是陛下,他是一国之君,身负天下,不可囿于男女情爱。他肯疼惜你,那是你的福分,若是不肯,那就做好咱们侍君的本分。夫妻尚没有隔夜仇,何况你……老祖宗说句不中听的,就是皇后也还有被废黜的先例,你只是一个妃妾,哪有什么资格与陛下置气呢?再说你身后还有一整个弘农杨氏,切不可再像在家中做姑娘时意气用事,老祖宗虽不指望你宠冠六宫,光耀门楣,但你也切忌跌了杨氏一族的份子,丢了杨家的脸面。至于其他的,你争也好,不争也罢,只要你平安顺遂,这就好了。”
杨桃凝神听着,一面细细思量着,不时点头称是。
只见老夫人扶杨桃起来坐好,一面站起身来,“说了这么会儿话,我看你面色不好,想必是昨儿听了你父亲过身,一夜不曾歇好吧?你且略歇一歇,过会儿我让厨房炒几个你爱吃的送来,吃过了再进宫去吧。”
杨桃听着久违的关怀,心下十分感念,却又脱口问了一句,“老祖宗——爹爹真的留下遗言,要将杨柳托付给陛下么?”
老夫人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她,“你放心,没有的事。至多是让陛下给她指门亲事罢了,老身的儿子,老身自己清楚。”
杨桃心里一舒,亲自将老夫人送出去后,这才折回屋中躺着,盯着天花板轻笑,“好在老祖宗没问……为什么这些年我肚子还没半点动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笑着笑着她又与云意对视一眼,直至笑得枕巾上湿了一片,才终于停住,沉沉睡去了。
云意看着杨桃睡去,仔细给她掖好被子,守在榻边沉思许久,她这会儿也开始庆幸老爷不曾将杨柳托付给陛下,否则岂不愈发加重杨桃此时与皇帝的心结么?她明白杨桃有多憎恶杨柳母女几人,连带着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若不是那白姨娘引诱老爷醉后行房事,就不会因此怀有杨柳,后来老爷也不会将她母女二人接入府中,夫人更不会因此病情加重,郁郁而终。而杨桃也因年幼丧母,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杨老夫人打从杨桃闺房出来后,这会儿正由贴身伺候的嬷嬷珊瑚扶着慢慢走在长廊上,不由叹了一口气,“你也看见了罢,云意那丫头方才……”
珊瑚点头答应着,“是,看来姑娘是不想让您担心,存心隐瞒了什么。”
“桃姐儿自幼丧母,比起其他房里的姐儿们,她是从小就性子要强,脾性也烈,但咱们都知道她心眼不坏,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几个姐儿里,又属她最孝顺,我自然也就惯着她一些。我虽不知她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可方才握着她那一截胳膊,竟是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便知道她过的很是不好了。她不说,我也只作不知道罢了,也免得她更加伤怀……”
珊瑚劝道,“老夫人也别多想了,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眼前只怕虽过的不好些,往后也都好了。就是您从前跟老太爷也没少有拌嘴的时候,他们年纪轻,难免……再者我看陛下待姑娘,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心在。否则也不会将姑娘从那冷宫里捞出来了。”
老夫人冷笑一声,“那倒未必,桃姐儿待人一向是掏心掏肺,这是没话说的。宫里却少见有什么真情。陛下看重姐儿,一是因她容貌过人,二则……只怕是知晓前头战事要用到你们大老爷,才把姐儿放出冷宫,这也是说不准的。这会儿你们大老爷去了,我也只盼勤哥儿承了他爹这爵位后,能早些成才,不至让桃姐儿往后在宫中无枝可依啊——”
珊瑚知晓老夫人看人看事一向最准,自然也深以为然,当下连连点头称是,一路扶着她回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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