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向来不公,在面对命运的偏颇时,有的人愤懑不平,内心阴暗,最终露出狰狞的面目,伤人害己;而有的人,会在伤痛中学会成长,拯救自己也拯救别人。
毫无疑问,王磊是属于后者,这个光明磊落的少年,让人钦佩。
北山村的少年,竟也是如此优秀。
“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你真的长大了,苏叔叔为你感到自豪。”
这个少年的胸襟已远超过很多的大人,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长为北山村的骄傲。
从王传富家里出来,正看到王小妮哭哭啼啼地往这边走,见到他,哭得更凶了,“苏书记,我家建军闯祸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不过一天时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李建军撞人的事,很快传到王小妮的耳朵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吓得六神无主,打李建军的电话又打不通,就想着来找苏嘉言了解了解情况。
“小妮,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你先别哭了。”
苏嘉言向来不会劝人,但来了北山村后,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好像就是开导别人。
“苏书记,我听说那位老人到现在还没醒呢!这可如何是好?”
“会醒的。”
“真的?”王小妮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她也知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即使是医生都不敢打保票,但她还是希望能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好像只有这样,她那颗焦虑的心才会稍稍安顿一些。
“这只是时间问题。”苏嘉言硬着头皮说道。
“唉!”王小妮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苏书记,刚才我想过了,如果老人醒不过来了,那么我来照顾他,照顾他一辈子也心甘情愿,毕竟祸是我们闯的,我们不能逃避责任。”
“苏书记,你告诉建军,让他专心给老人看病,钱的事不要担心,我来想办法,只要能把老人治好了,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一会就回娘家借钱去。”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会和他一起面对的,苏书记,别看我是个女人,该懂的道理我都懂,人活这一辈子,不图吃不图穿,只图心里舒坦,我们不能欠别人的,只要老人活着。”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只要他活着就行,万一……万一他……他挺不过这一关,我们背不起……背不起这良心债呀!”
“会没事的,放心吧!一定会没事的。”
这话苏嘉言也不知道是对王小妮说,还是对自己说。
这些善良的人们哪!平生克己求俭,但凡是别人给他一粒米,他必会奉回一升;别人敬他一寸,他必奉还一尺。
他们生平最怕的是欠别人的债还不上,更怕还不起。他们一辈子谨小慎微,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会去麻烦别人,因为他们知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谁家缺钱了,勒紧裤腰咬牙挺着,也万万不会产生借钱的想法的。他们这样克制地过一辈子,临了,回想一下,这一生算得上是了无牵挂了,放心地合上眼睛。
他们不害怕自己过得悲苦,世世代代清苦的日子造就了他们身上无比强劲的韧性,再多的苦难他们都可以承受,但是如果让他们身上背上了债务,那么他们会猫抓手挠似的难受,实质的债务还好一些,砸锅卖铁,变卖土地,总有还上的一天,怕就怕良心上的债,那会要了他们的命。所以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奉公守法,晚上睡觉的时候,大门尽管敞开着,也不用担心会丢一针一线。
听到苏嘉言的话,王小妮好似是吃了定心丸,又重新擦干了眼泪,“苏书记,你打电话告诉建军一声,家里的事不用他担心,让他好好照顾老人,我先回去忙了。”
送走了王小妮,苏嘉言的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叶雯雯气急败坏的声音:“苏嘉言,你什么意思,你回北山村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亏我爸爸妈妈还在等你,你就这样对待他们吗?”
坏了,苏嘉言心想,怎么把这茬事给忘了,昨天接到李建军的电话,他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回来后这事接那事的,竟然把拜访叶雯雯父母的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苏嘉言再三道歉,叶雯雯还是难消怒火,这事搁谁身上也得生气,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徐老爷子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三天了,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李建军日日夜夜守在那里,该求的神都求了,该拜的佛也都拜了,但老人依旧昏迷不醒。
重症监护室里每天都得一万多的费用,这几天王小妮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农村人手里本来都不宽裕,能拿出的实在是有限。
苏嘉言不放心,和李主任去医院看李建军,只不过三天时间,这个年轻男人的头上竟然冒出了白发,脸瘦得不成样子,见到他们,眼圈红红的,这三天他几乎水米未进,时刻绷着那根弦,生怕忽然收到噩耗,精神上的压力折磨得他已不成人形。
好在虽然徐老爷子没有清醒,但医生告诉他们,他的状态在不断好转,能不能醒来不能确定,但肯定已没有性命之忧。
“谢天谢地!”听到这句话,李建军双膝跪地,嗑了三个响头,“徐老爷子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我也……”
苏嘉言扶他起来,“你要坚强一些,别忘了你还有儿子。”
他抹了把眼泪,重新振作了精神,“哥,我想等老人情况稳定一些,带他转院,去大医院看看,说不定大医院的医生会有什么好办法,能把老人治好。”
“行,到时我帮你联系医院。”
这边李建军的事还没有处理好,那边却传来王传富的噩耗。
这天早上,王传富罕见地睁开了眼睛,精神似乎也一改前段时间的低迷,眼神起码能聚焦了,不再是面无表情,看着王磊的时候,会微微扯动嘴角,向他笑笑。
王磊心中暗喜,以为是苏嘉言给带的药起了作用。
王磊照例给父亲喂了小米粥,难得的他吃了小半碗,吃完之后,他的精神更好了些。
“娃,辛苦你了。”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让你……让你受苦了。”
虽然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要大口地喘气,声音也是低不可闻。
这也让王磊欣喜异常,要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爸,我不辛苦,只要……只要您好好的。”王磊强忍泪水,向父亲努力绽开笑脸。
“你是……是个好……好孩子。”
王传富一双手颤呀颤的,慢慢地伸到了席子底下,摸出一串钥匙,钥匙握在手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使他筋疲力尽,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鼻翼大张着,努力吸着气。
“爸,您怎么了?”王磊着急地喊他。
良久,他才又慢慢睁开了眼睛,抬起不停抖动的手,把钥匙塞到儿子手里,“抽……抽屉里……有……有我为你攒的学费,你以后……以后好好保管。”
王磊接过钥匙,用力攥着,点了点头。
这段话耗尽了王传富所有的力气,说完后,他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王磊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不时伸出手探探他的鼻息,还好,还能探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又过了许久,他再次睁开了眼睛,“找你苏……苏叔叔来,我……我有话要……要对他说。”
“好,我这就去。”
王磊小跑着一路去了大队部,找到了苏嘉言,苏嘉言忙跟他一路又跑了回来。
回来后,王传富又昏睡了过去,王磊过去轻轻唤他:“爸,苏叔叔来了,您醒醒。”
但他毫无反应,王磊有些害怕了,转头问苏嘉言,“叔叔,我爸他……他……”
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说话的时候嘴巴不受控制地不停地抖动,好像随时可以咧开嘴巴大哭一场。
苏嘉言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紧张,你爸他也许只是太累了。”
苏嘉言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他出去给李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做好准备。
再回来时,王传富又醒了过来,看到苏嘉言,向他伸出颤抖的手。
苏嘉言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哥,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王传富的嘴巴不停地翕张,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睁大了眼睛,因为用力,额上的青筋爆出,脸也憋得通红,一双眼睛不停地在自己的儿子脸上巡视,然后又看看苏嘉言。
苏嘉言握紧他的手,强忍着要滑落的泪珠,“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王磊的,供他读书,上大学,找工作……好好陪伴着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我说到做到,决不会食言。”
听到他的这番话,王传富逐渐平静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再次望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满是留恋和不舍……两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终于,他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告别了这个带给他伤痛的世界。
他这一生,劳碌奔波,没享过一天福,日子于他,是干不完的活,是吃不饱的肚子,是攒不够的钱……是穷困、是潦倒、是清冷、是黑暗……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时候,脑海里会闪现出他这一生中比较重要的时刻,在他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他小的时候整天饿着肚子赤着脚在街上奔跑的画面;是他抱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儿子束手无策的画面;是狂风暴雨中他背着上百斤的粮食往家跑的画面……是无尽的饥饿,无边的寒冷……
老天爷一定是看他太累了,想让他休息了。
“爸!爸!”王磊撕裂的哭声响彻了他们的小屋,“你醒醒,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求求你……”
这么多天下来,王磊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甚至想象过,如果真到了这一刻,他一定不会哭的,他不想让爸爸担心,就让他放心地去吧!他已经长大了!
以后的路,他自己一个人慢慢走,走好每一步,让父亲含笑九泉。
想象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很多事情,我们觉得自己都可以做到,但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你不停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真到了那一刻,你才会发现,你扛不住,真的扛不住,那种痛苦撕扯着你,吞噬着你,犹如洪水猛兽,张牙舞爪,劈头向你迎来,让你避无可避。
失去至亲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感受得到,在过去,任凭别人怎么描述,你也不过只能品味出其中的一丝一毫。
我们时常讲永远,爱人之间会说我永远爱你,永远陪着你……朋友之间讲天长地久,永远不分开……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永远。
但当你失去亲人的时候,你才知道,这才是“永远”,你永远地失去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论你怎样努力,怎样抓狂,怎样不甘心……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永远无可挽回了,永远消失了,遍寻不见,日思夜想,痛哭流涕也无济于事。
王磊觉得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黑漆漆的长长的缝隙中,周围有料峭的风吹来,他举目四望,空无一人,逼仄的空间压抑的他喘不过气,他哭,大声地哭,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
从此后,他像个孤魂野鬼一般,独自游荡,无所依,亦无所靠。
苏嘉言拉住他,轻拍他的背,“哭吧!孩子,好好哭一场!”
王传富下葬的那一天,天空飘起了小雪,北山村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一起去送他,队伍中不时有人啜泣。
王磊走在最前面,少年披麻戴孝,瘦削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稚嫩的脸庞上挂满泪珠,这一幕,任谁看了也会心酸,何况是善良的北山村人。
“孩子太可怜了!“
“王大哥怎么舍得丢下了自己的儿子?”
“这孩子以后可怎么过呀?”
……
人群中有人在议论着,痛惜、难过又无奈。
生老病死,谁也无法改变,死者已矣,生者还得背负着痛苦继续前行。
这残酷的无情的世界啊!死去的也许是解脱了,留下的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苦命的人带着留恋离开了这里,稚子王磊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苏嘉言和李主任一直陪着他,从上午时分到了日落斜阳。
“孩子,我们该回去了。”
李主任试图去拉他,苏嘉言小声制止道:“由他去吧!”
暮色渐染大地的时候,少年终于挪了挪身子,因为长时间的跪立,他已经站不起身来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
苏嘉言过去背起了他,“可以回去了吗?”
少年趴在苏嘉言的背上轻轻点了点头。
路上,苏嘉言对他说:“今晚回苏叔叔那里,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会照顾你的。”
少年摇了摇头,“苏叔,我想回我的家。”
苏嘉言沉吟片刻,答道:“好!”
王磊现在不想离开他和父亲生活过的家,这里面满载了他们爷俩的回忆,他记得小时候,他骑在父亲的背上,父亲带他满院里爬,他不停“咯咯咯”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不停地在院子里回荡。
他在父亲的背上慢慢长大,上学了,每逢回家的时候,父亲总会变戏法似的给他掏出各种好吃的。
为了他,父亲学会了炒菜,烙馍,蒸包子……
在他的心目中,他是一位慈祥的伟大的父亲。
他躺在父亲躺过的炕上,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可是,父亲的身影却再也寻不见了,哪儿也寻不见了。
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睛干涩发烫,他趴在炕上,使劲吸了吸鼻子,他想记住父亲的气味,他怕有一天,他会忘了,忘了父亲的味道。
王磊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关了三天,三天后,他打开家门,提着简单的行李去了苏嘉言那里。
彼时,苏嘉言正在吃早餐,看到他进来,递给他一双筷子,“吃饭吧!”
王磊也没客气,接过来,然后大口地吃了起来,苏嘉言煮的面条,问他:“够吗?不够的话我再煮点。”
他塞了一嘴巴面条,仰起脸反问他:“可以加个鸡蛋吗?”
“你小子还挺会吃,给你加俩!”
两人吃过早餐,王磊帮着收拾了桌子,并主动去洗了碗,苏嘉言并没有阻止他。
干完活,他主动对苏嘉言说:“苏叔叔,我想和你谈谈。”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王磊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不停地来回纠缠,显然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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