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已经回天乏术了。”这是医生看过王传富的片子后说的话。

“张叔，我明白，我想问一下，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减轻病人痛苦或适当延长生命的？”

“有倒是有，不过价格不便宜，都是进口的。再说，我跟你说句实话，也就只能起到减轻痛苦的作用，至于延长生命，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人而异。”

“张叔，还是麻烦你给我开一点吧！”

“可以！”张医生麻利地写好了处方单，交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嘉言，你是个好孩子，你爸应该为你而感到自豪。”

“谢谢张叔。”

拿到药，花光了苏嘉言所有的积蓄，那是他大学四年挣得的所有奖学金还有他利用寒暑假打工挣的所有钱，但他不后悔，他觉得这钱花得特值。

回家后，接到了叶雯雯的电话，“嘉言，你去哪里了？我打电话你一直没接。”

“不好意思，刚才去见了个朋友，没听见。”

“朋友？我认识的吗？”

“你不认识的，找我什么事？”苏嘉言怕她再追问下去，忙转移话题，有些事他还是不想让她知道。

“我爸妈想问你明天什么时间过来，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吧！我吃过早饭就过去。”

“好的，我等你。”

挂了电话，叶雯雯一蹦一跳地去了客厅，她的父母正在看电视，叶母见到她，轻斥道：“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叶雯雯过去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道，“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嘛！妈，嘉言说明天上午过来。”

“怪不得这么高兴，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父亲取笑她。

“爸……”

叶父自己经营一家公司，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家里条件优渥，就这么一个女儿，那自是娇惯得很。

“雯雯，你没问问，那小苏呀，他是怎么打算的？他这个村官准备干到多久？一个好好的大学生，蹲在那个穷山沟沟里，能有什么出息？这不是纯粹在浪费时间吗？”

苏嘉言那孩子他们见过，说句实在话，作为父母，他们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他正经事不做，跑去做村官，这让他们有点接受不了。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叶雯雯搪塞道。

苏嘉言下午补了一觉，醒来后，给李主任打了个电话，也没什么事，因为心中有牵挂，随便聊了几句。

听声音李主任很高兴，大年初一，在县城里工作的儿子姑娘都回来了，家里正热闹着呢。苏嘉言感染了他的兴奋，这个时候的北山村想必一定是热闹非凡，只可惜，自己不能身临其境。

挂了李主任的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起来，是李建军那小子打来的。

“建军，新年好呀！”

苏嘉言还沉浸在李主任带给他的喜悦当中。

“哥，哥，我……我闯祸了！我……我……”李建军在电话那头抽泣道。

“你别着急，你慢慢说！”

苏嘉言赶回北山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大年初一的，他出了两倍价钱，才好不容易打了辆车回来的。

李主任在村头等他。

“现在怎么样？”

“转去县医院了，情况应该挺危急的。”李主任答道。

“走，我们去看看。”

李主任从村子里借了辆拖拉机，两人一路颠簸去了县医院。

不过两天没见，李建军好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蹲在一个墙角，双手不停来回搓着。

见到苏嘉言，是想笑的，但实在笑不出来，嘴巴是咧开了，但眼眶发红，鼻子皱在一起，整个表情比哭还难看。

苏嘉言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他忽然冲出来，我来不及刹车！”李建军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苏嘉言点点头，“你先别急，医生怎么说？”

“正在动手术，已经进去好几个小时了。”

李建军搓了一把脸，望一眼手术室的门，满脸惊慌失措。

苏嘉言陪他坐在椅子上等着，没多久，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有几个人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上来就嚷嚷道：“是谁？是谁撞了我家老爷子？我告诉你，如果我家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让他偿命。”

李主任忙迎上去拦住他，“兄弟，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冷静一下。”

男人一把抓住李主任的衣领，“是你吗？是你撞得他，你眼睛是不是长头顶上去了，这么个大活人你看不见？”

李建军看不下去了，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可不能让李主任替他背这个黑锅，他“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被苏嘉言制止了。

苏嘉言拦在两人之间，“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先冷静一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很遗憾……”

“你又是哪位？我告诉你们，如果我家老爷子有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

有人叫苏嘉言，“苏书记，你怎么在这儿？”

“王书记，原来是你。”苏嘉言认出对方是邻村的书记。

下午的时候李建军想去隔壁村看亲戚，骑着他的三轮车刚走出村口没多久，斜刺里忽然跑出一位老人，他来不及刹车，把老人撞倒了。

老人当场昏迷了过去，头部鲜血直流，李建军自然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上了三轮车，一路赶到了镇医院，结果医生没敢留，直接打了120，又被送到了县医院。

老人姓徐，已经七十多岁了，得了老年痴呆症，平时就痴痴傻傻的，要不然也不会撞上李建军的三轮车。

刚才叫嚷的是老人的儿子徐国强，听说自家老爹被车撞了，自是火冒三丈，恨不得找人拼命，王书记拉住正在跳脚的徐国强，“别嚷了，这是在医院里，事到如今，着急上火也没有用。”

毕竟是村里的书记说话，徐国强闭上了嘴巴。

李建军看他冷静下来，期期艾艾走到他面前，“这位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了，我是真的没看见你家老爷子，他突然跑出来，我……”

“行了，你也别说废话了，老爷子没什么事，一切都好说，要是有什么事，到时……”

“哪位是病人家属？”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问道。

徐国强忙迎上前：“医生，我是，我爹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里面的淤血已经取出来了，但病人年纪大了，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总之，先观察观察吧！”

众人的一颗心随着医生的一番话犹如过山车一般，七上八下的，唯一欣慰的是老人没有性命之忧，其他的慢慢来吧！

徐老爷子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李建军想留下来照看老人家的，被苏嘉言强行带走了，留下也没什么用，有专业医生和护士看护，临时根本不需要外人。

李建军这一番折腾下来，整个人已经蔫了，耷拉着脑袋坐在苏嘉言身边，不停地絮叨着：“我真的是没看见他，他忽然冲了出来。”

“哥，你相信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苏嘉言望着他那张惊惶失措的脸，诚恳地说：“我相信你。”

听到他的话，李建军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嘤嘤”地哭了起来，自从事情发生以后，他自责愧疚地无以复加，只希望时间可以倒退，那么他一定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又或者，他在开车的时候，多四处看看，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他这个状态，苏嘉言没让他回去，怕王小妮担心。

李建军也不想回去，现在的他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老婆王小妮，怕她会承受不住。

苏嘉言递给他一杯茶，他忽然瞪大眼睛问道：“哥，你说老人……老人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不会，刚才医生不是说过了吗？”

“我知道，但是，万一……万一病情再恶化了呢？电视上不是经常那么演吗？”

“不会的，你也说那是电视上演的，不一定是真的。”

“对对对，不会的，不会的，医生都说手术很成功了。”他往后一仰身子，瘫坐在椅子上，“哥，要是老人有什么事，我这辈子也就完了，我不怕别的，我怕良心不安呀！”

顿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接着说道，“哥，我告诉你，看老人躺在地上，你知道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想跑！跑得远远的，当时那里根本没有人，不会有谁知道人是我撞的。”

说完，他“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我他妈真不是人！我竟然想逃！哥，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这是正常反应！”苏嘉言安慰他。

“后来，我转念一想，这哪是人干的事呀！如果我真的跑了，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鄙视自己，祸是我闯的，我就要承担后果。”

“下午我在医院里都想好了，以后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老人治好了，如果县医院不行，我们就去市医院，市医院治不好，我就带他去上海去北京。哪怕我这一辈子挣得钱都花在这上面，我也愿意，只要老人能好好活着。”

“哥，我说这些话是真心的，从小我爹就教育我，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做事无愧于天地，如果我当时真的逃了，我死了后也没脸见我爹。”

“哥，我现在什么也不求，只求老人能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关。要不然，我这一辈子背着这良心债，我背不起呀！”

说到这儿，李建军又抹了一把脸，他本来个子很高，此刻蜷缩在椅子里，受了这样的打击，这个年轻男人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

“建军，你是个有担当的真男人！老人会没事的！”苏嘉言由衷地说。

苏嘉言想到前两天刚刚看过一则新闻，一辆宝马车主撞伤一位老人后，肇事逃逸，结果老人不治身亡。

李建军的三轮车没有保险，以后老人花的每一分钱，他都得自掏腰包，后绪治疗费用肯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他刚刚结婚，手里根本没什么积蓄，对比宝马车主，他的处境明显要艰难得多，而他能勇敢地站出来承担责任，苏嘉言看到了他身上闪烁的人性光辉。

北山村的村民，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李建军就赶去了医院，在家里他也是坐立难安，灵魂无处安放，内心焦虑急躁，整个人失了魂一般，苏嘉言没有拦他，由他去了，只嘱咐他时刻保持联系。

因为记挂着王传富，苏嘉言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赶去了他家。

王磊正在给他喂饭，现在的他只能吃一些流食，小米粥送进他嘴里，有一半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一顿饭喂得让人心焦。

果然，喂完饭后，苏嘉言看到王磊悄悄抹了把眼泪，他把带回来的药递给他，“每天早晚吃两次，每次吃两片。”

王磊接过来，眼里闪过一丝光，“苏叔叔，这药对我爸的病情有帮助吗？”

苏嘉言望着眼前那张略显稚嫩的脸，艰难开口，“只能减轻痛苦。”

少年的眼睛里的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但还是有礼貌地说：“谢谢苏叔叔。”

王传富的意识现在已经逐渐模糊，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偶尔会突然睁开眼睛，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想必是病痛折磨着他，痛感刺激着他涣散的神经。

王磊每日守着这样子的父亲，倍受折磨，有时会忍不住想：让父亲走吧！不要让他受这种摧残了。但还是舍不得，失去了父亲，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了。

苏嘉言陪王磊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有些话尽管很难开口，但却不得不说，“王磊，事到如今，你该有心理准备，你爸他……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我们的。”

少年垂下了脑袋，“我知道，苏叔叔。”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听到他的话，王磊抬起头，“苏叔叔，这几天我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教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人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我想说的是，如果我的父亲不是生活在我们北山村，假如他现在生活在大城市里，有一分体面的工作，每年能进行体检，那么他的病就可以早一点发现，早一点治疗，即使不能痊愈，也可以多活几年，对吗？”

他说得不无道理，这是事实，苏嘉言点点头。

“可是他偏偏出生在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一分钱也要掰开两瓣花，平时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生病根本不敢去医院，身体才会被拖垮了。”

少年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他根本没上过几天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没有知识，他只能窝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农民，这是他的错吗？苏叔叔，我觉得这世界对低层人太过于残酷！”

少年的语气蕴含着几分不平。

“你讨厌这世界吗？”

“苏叔叔，实话告诉你，一开始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有些愤怒，替父亲难过，替他不甘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凭什么我们的生命得不到尊重。干着最繁重最艰苦的活，享受着最差的待遇。后来，我又慢慢释然了，这世界本就气象万千，人与人之间又岂会完全相同，苏叔叔，我不讨厌这个世界，但我想改变这个世界，像您一样，尽自己的能力为我们这些低层人出一分力。”

成长的代价也许就是这样，在伤害中学会自我疗伤，直至痊愈，最终自己和这个世界和解，从容接纳身边的一切，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