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整日在这城外接待各方的客人,自然也练就了一些眼力。
他打量了眼问话的客人,见其身着不凡、样貌出众,不似常人。
“他呀,人称老尤头,一普通说书的。总在这儿说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也托他的福,我这儿客人才这般多。”
“说书的?那倒是奇怪。”
“他这个人本就奇怪得很,说书不求财不求物,只求一碗酒。喝够了就走,喝不够就留。因着这个,我这卖茶的都快变成卖酒的了。”
说到这儿,老板又笑着对这桌上的两位客人道:“二位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当听个笑话,笑话。”
这老尤头虽岁数颇大,但耳朵却尖的很。他面上装着目空一切的模样,暗里却将所有的话都尽数听去。
他脖子一梗,“刘老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老板一听他这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便就知道他将自己的话尽数听了去。
“我今日请您吃碗酒。”
老尤头也很好哄,一听有酒喝,脸上立刻又有了点笑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骗酒喝。
刘老板对此,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瞧着您不似平常人。”
一男子的声音响起。
老尤头转头见搭话人,正是刚才与刘老板询问的那位。
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慢悠悠转回头,缕着那一小撮胡子。
“京师来的吧?”
话里虽是问的,却带着莫名的笃定。
那人眼前一亮,顿时便来了兴趣。
“何以见得?”
“织绵缎的宽袖长袍配无袖短衫,京师刚兴起来的吧。”
老尤头顿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只可惜华而不实,不防风也不防寒。”
男子也不恼,继续问道:“那你再猜猜我们要到何处去?”
“京师来的,自然是要回京师去。”
刘老板端酒上来,正听得这句,忙道:“两位客人若是要回京师,便再住住再走。这几日,十里坡那儿可不太平。”
“荆州赵家,两位知道吧。前些日子,他家独子的赵小公子带夫人回来省亲,就是在那儿遭流寇埋伏给抓了的。”
“赵家为赎,可是变卖了不少房产地产呢。”
他长叹了一口气,尽是无奈与惋惜。“只可惜,这人虽赎回来了,却也废了。”
说话间,老尤头已将酒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灌下,让他禁不住张口哈出了声。
他吧唧了一下嘴,“现在这天下哪有太平地方啊。”
刘老板立刻睨了他一眼,转头对两位客人赔笑道:“这喝上点酒,又说胡话了。”
“不打紧,胡话说多了,也便就不知自己说出的,到底是什么鬼话了。”
刘老板听此言一愣,循声瞧去,正是桌上一直未开口的那位客人。
身后奔驰而来的马车声自小变大,那位客人站起身来。
“林海,该走了。”
那位名唤林海的转身朝老尤头一拱手,“我们有缘再见。”
老尤头并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一双眸子尽数被它物吸引了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至了茶寮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约莫十四五岁女子清秀的脸。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环视一圈,最终定在了那位客人的身上。她羞赧垂首,娇唇轻启:“公子,一切妥当,请启程吧。”
刘老板目视着这一行人离去,好奇溢上心头。
“也不知是哪家有钱的公子,谁家俊俏的姑娘?”
“你可瞧见那人戴着的玉佩?”
这话虽是淡淡的,细闻,其中又好像隐隐带着些颤抖。
刘老板回首,却见老尤头面上血色抽尽,惨白似鬼。
“什么玉佩?”他急声问道。
老尤头脑海里慢慢浮现出那客人腰间玉佩的模样,详尽复述了出来。
“花纹似虎,也似豹,瞧不出是什么。玉体通透,凝如羊脂,温润有方,定是玉中绝品。”
“只可惜这通透其中却又暗含血丝,这便是不祥之征。但这血丝于玉,是瑕疵,却也是完美。”
刘老板一听这般描述,面露惊恐。
“如此恶玉,怎敢佩戴腰间?”
“天上地下怕是唯有一人能震得此玉。”
“谁?”刘老板立刻急声问道。
老尤头却没有吐出那两个字。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他摆手说着,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客人点漆般眸子。
他忽地噎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整个身子瞬间僵硬了起来,人就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马车··马车··”
“马车?马车又怎么了?”刘老板听得一头雾水。
老尤头机械又缓慢的转过头,像是年久生锈的钝器。他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忽然腿一软,直接从长椅子上摔了下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
刘老板想要伸手去扶却被他打掉。
他就趴在冰冷的地上,身子抖得如同秋风里那寥寥挂在枝头的枯叶。
他手扒着椅子腿,却没有以此站起来,而是双膝一并跪在了地上。
浑浊的老眼里雾气快速凝聚,一眨不眨的紧盯着那个方向。汽聚成珠,一行老泪悄然流下。
“天佑我燕州,降神女于世,解我燕州之旱,佑我燕州子民,保我燕州昌盛。”
他以头抢地,对着那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刘老板整个人都看蒙了,虽说平日里老尤头总爱故弄玄虚,却未曾见过他这般。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尤头已经爬起身来。
“我自诩有一双看透万物的慧眼,一张能以假乱真的巧嘴,却没想到。”
说到这儿,老尤头哽咽的止住了。
他满脸怆然,老泪纵横。
“老了,老了。”
他一把拿过酒碗,掷地而碎,然后踉跄跑了出去。
刘老板抬手想阻拦,却抓了个空。
他低头瞧了眼摔成碎片的酒碗,一瞥眼却见地上斑斑的血迹。
从那儿以后,刘老板再也没见过老尤头。这生意也便就一日日衰了,没两年就收了摊子。
这燕州城里的人也未再见过老尤头。
有人说他疯了跑了。
也有人说他是追去京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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